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半岛彩票:关于中国制造的五个误解和五个悬念

  我们正处于剧烈变革的历史时期。1992年到2015年是全球化1.0时代,资本和技术全球分工、效率至上,跨国公司在全球范围内编织供应链,美国的信息高地与中国的制造洼地紧密结合,中国成为具有超强供应链连结力的世界工厂。

  2016年开始,全球化进入2.0时代。2018年中美贸易战打响,美国针对中国的高科技禁运步步升级。在不断的去风险提示下,安全考虑超越了效率考虑,跨国公司开始“中国+1”的供应链大调整,越南、印度、墨西哥等国成为受益者,中国制造陷入供应链保卫战和攻防战。

  这是林雪萍在他的新书《供应链攻防战》中描绘的图景。他是北京联讯动力咨询公司总经理、上海交通大学中国质量发展研究院客座研究员、天津大学兼职教授,长期从事全球产业观察与企业技术战略研究,跟踪先进制造与企业创新。

  2023年12月20日,林雪萍对话《财经》杂志执行主编、《财经十一人》主编马克,拆解了地缘变局下的供应链变局,以及中国制造的应对之道。

  对话历时两个多小时,其中谈到五个对中国制造的普遍误解,和五个关于中国制造的未来悬念,现整理成文,以飨读者。

  马克:宏碁集团创始人施振荣先生发明过一个概念——“微笑曲线”,说制造业的价值链像一张微笑的嘴,设计和研发、品牌和营销在价值高的两端,组装制造环节的价值在最底端。之前很多年,中国制造总被认为是在微笑曲线的底端。现在还能这么讲吗?

  林雪萍:制造环节的价值及其所需要能力,一直是被低估的。人们总觉得造东西是容易的,实际上要大规模、高效率地生产,非常不简单。

  一个人在家组装一台电脑不难,但是联想的合肥工厂一天要造20万台电脑,搭载操作系统和其他软件,再进行测试,确保每台电脑都没有质量问题。一天下来,可能就要调用两三亿件物料,由几千家供应商提供,这是一个庞大的社会系统。我常说,供应链是折叠的社会学,许多组织能力、协调能力都在表象的背后。

  再比如特斯拉,大家都觉得它在品牌、研发上有诸多创新,但它真正大放异彩的时候,是在它具备了制造能力以后,此时之前的创意才能实现、商业模式才能成立。所以马斯克说,汽车行业的竞争,本质上是制造能力的竞争。所以微笑曲线里把组装、制造认为是价值链最低的环节,我认为是不够准确的。

  林雪萍:2023年上半年全球市值前十的企业里面就有一家代工厂——台积电。它生产的芯片是别人的产品,抱的是别人的孩子,这就是代工。德国发动机制造商MTU也会为GE、罗罗、普惠这些航空发动机公司代工。

  代工并不简单,代工代表的是工程集成化的能力。比如判断一家代工厂能力的高低,简单到做一件衣服,两家代工厂都收到5米的面料,一家把每一点面料都用到了,另一家浪费了4米,利用率就有很大的差距。代工也好,制造也好,都是在挑战极限、精益求精。

  林雪萍:苹果应该说是全球最牛的公司,富士康承担了它90%的制造,如果富士康没有两把刷子,怎么能当苹果最大的供应商。富士康其实代表了工业化制造的巅峰,它克服了大量的工程化技术难题,如何精细装配等等,它还代表了企业组织能力的巅峰,能让上百万人井井有条地生产高质量工业品。

  从苹果价值链的角度看,富士康的百分比可能只有个位数,但从供应链的角度,它的贡献远超于此。苹果90%的产能在中国,这意味着供应链的能力锚定在中国的土地上,意味着富士康这样的公司是苹果技术与中国制造的耦合器。果链上的其他诸多上市公司也是如此,它们是代工厂,但也为中国制造带来了非常大的价值和能力提升。

  马克:在中国制造业中,早期的强项是服装、鞋帽、玩具这些所谓的低端制造业,很多地方搞“腾笼换鸟”想换的也是这些产业。这是不是一个误解?

  林雪萍:前些年说“腾笼换鸟”的,现在都在反思这个政策。服装、鞋帽、玩具是不是低端制造,首先低端这个词在中文语境里是暗含贬义的,但在联合国工业发展组织的定义里没有低端制造,只有低技术制造。也就是说研发比例不到销售额的3%,这也只是制造业中的一种分类。但如果用低端制造这个词,就有情感色彩,一些地方政府会说,那我不想要了。

  马克:其实谈到服装,耐克也是服装,如果算研发占营收比重的话,耐克的研发比例比一些公认的科技公司还要高。

  林雪萍:所以耐克有时候也被划到材料行业去,它花了大量时间研究先进的服装面料。日本东丽也是这样的公司,它生产的服装面料是高性能的,轻薄、保暖,采用的是碳纤维。碳纤维可以用作高尔夫球杆,也可以用于飞机机身,是绝对的高技术产品,现在用在服装上。服装行业不能简单归为低端,甚至都不能说是低技术。

  从供应链组织的角度,我们会发现这些看似简单的产品会有非常强的分工属性。打火机简单吗?太简单了。湖南有个韶东县,它的打火机产业是从别的地方“腾笼换鸟”换过来的,到韶东十多年后它扎根了,想搬到越南也搬不了。为什么?打火机有30多个零部件,分工非常细,几十家、几百家供应商高效连接在一起,才能让打火机数20年如一日的就卖一块钱。这种所谓的低技术制造,我觉得它真是不简单。

  再比如压铸行业,就是把金属压铸成型。这个行业过去的形象是“傻大黑粗”,又脏又累、高耗能,中国有一段时间严格限制压铸行业的产能。但是特斯拉来了以后,它要求把汽车原先焊接的工艺改为一体化压铸,这需要6000吨以上的压力。谁能做到?只有在中国才能找到这样的制造能力。过去主流车企还观望,现在一体化压铸已经是主流技术了。你说压铸行业是一个落后的、需要被淘汰的产业吗?

  马克:这个例子很好。无论是服装、箱包,还是压铸,但凡一直存在的行业 (对立面就是被淘汰的马车、煤油灯、寻呼机、胶卷等行业) ,就不能说它是低端的、低技术的,它里面的研发是无止境的。我建议地方政府别着急把一些所谓的低端产业给“腾笼换鸟”出去,应该多琢磨怎么帮助这些传统行业升级换代。如果内心有一个定论,服装、鞋帽、玩具这些传统产业就是低端产业,那就会影响到产业政策,影响到就业。

  林雪萍:我记得前几年苹果想在美国一个地方投资10亿美元建立数据中心,当地的州政府很高兴,也像中国一样要招商引资。但是最后这个数据中心用了多少人呢?50个人,对当地就业几乎没有帮助。而很多劳动密集型产业,一是本身有升级通道,二是会创造大量就业。

  马克:应当把创造多少就业机会当作第一考量,而不是创造多少产值、多少GDP (国内生产总值) 。因为有时候两个工厂,甲创造的GDP比乙高10倍,但创造的就业机会却可能只有乙的十分之一。

  马克:还有一个流行说法:中国制造已经很强大了,除了少数卡脖子的产品,比如光刻机、航空发动机,其他都不在话下。

  林雪萍:大家现在经常听到的是芯片,其实美国主导的关于出口管制的瓦森纳协定里,有40多页是传感器出口管制,芯片是30多页,这个限制完全在我们的视野之外,但它所影响的范围大得多。传感器数量太多了,三四万种,这里面很多都是我们现在造不出来的。

  芯片按制程分级别,美国对28纳米以上的成熟制程没有限制,但在这些不受影响的领域,中国制造依然做得不够好。

  林雪萍:对,扬州有个杭集镇,是牙刷产业集群,全世界三分之一的牙刷都是那里生产的。但有家叫贝医生的创业公司找它们生产牙刷时,它们却被难倒了。

  牙刷柄是注塑的,收尾是个抽口环节,最后牙刷柄上会有一个小小的口子。但这家公司的设计师把抽口设计在牙刷柄中段,而且非常小,几乎看不到。杭集镇做不了,因为需要特别精密的仪器。最后找来找去,在河北找了一家给欧乐B和飞利浦做牙刷的厂才实现。制造能力博大精深,但这不一定是技术问题,而是市场没有诉求。

  马克:对,许多技术能力都是市场需求倒逼出来的,同时这也是一种工业文化,追求牙刷柄的手感和追求光刻机的精度之间其实是有微妙的联系。光刻机是世界上最精密的仪器,如果在造牙刷的时候没有精益制造的意识,那制造能力就很难升级到光刻机层面。

  林雪萍:造牙刷也好,光刻机也好,都是满足不同的需要。一个社会如同千层饼,不需要所有人都去造光刻机。大家不必总为光刻机操心,牙刷、服装、鞋帽、箱包,同样值得制造业从业者去精益求精。

  中国制造需要回到自己的节奏上,既有攻坚的供应链,也有民生的供应链。民生的供应链是非常广阔的市场,产值占比近80%,很多新技术蕴藏在里面。

  我举个例子,印刷机械是不是落后产业?但它有非常强的技术创新点。制造光伏组件要用到涂布机,用它来连续、均匀的印刷。从传统场景下的间断式印刷到光伏制造场景中的涂抹式印刷,底层技术都是一样的。这种印刷技术在光伏板、动力电池、半导体显示屏都大量用到。

  林雪萍:终极拷问。我觉得我们需要在时间轴下来回答这个问题,肯定能造出来,但什么时候能造出来?同时,当我们觉得1纳米是世界尽头时,也许技术路线又变了,又一扇窗户打开了。回答你这个问题,第一不要急于求成,不要太焦虑;第二保持节奏,全面地看待这个问题,当中涉及的数学、技术、工程等能力非常复杂。卡脖子不是一个节点,而是一个系统性工程。

  马克:芯片领域也会发生汽车领域那样的技术方向上的根本性变革,电动车取代燃油车。这种可能性确实也不能排除。

  林雪萍:很多人对低成本制造有一种误解,好像低成本制造就是偷工减料加低工资。日本气动元件公司SMC是一家非常传奇、受尊敬的公司。它收入不到三四百亿元,但现金储备是400亿元,比营收还多。它的经营策略就是拿下订单后进行高价值创造、低成本制造,中间就是利润。低成本制造是非常高级的能力,中国需要继续学习和强化这个能力。

  至于说廉价劳动力,我觉得西方可能有意无意地用一种叙事,把中国制造的竞争力归结为劳动力廉价。实际上,全球除了中国你找不到这么庞大的、有组织、有纪律、整体教育程度良好的劳动力群体。早期凭借廉价劳动力,中国确实吸引了很多外资企业。但中国制造后期的崛起,劳动力的因素大大下降。比如越南劳动力更便宜,但当把1000人、1万人放在一起统一行动时,车间的战斗力就完全不一样。所以有去了越南后来也有回来的企业主。

  林雪萍:中国制造有强大的供应链网络的连接力,还有一支训练有素的劳动力大军。虽然中国劳动力成本有所提升,但竞争力依然很强。像墨西哥近来虽然是制造业热土,但那里的工人整体而言受教育程度不高,在一些工厂,标准化作业无法用文字传达,只能用图片。

  林雪萍:我也常看到这种说法,但它们还是不太一样。这种语境下,华为对应的是苹果,比亚迪对应的是富士康这样的消费电子代工厂。但苹果的多数订单在富士康,而不是比亚迪。富士康的移动不是它本身想动,而是苹果在移动。富士康走了,它的制造能力也许比亚迪也有,但订单去哪儿了?

  中国在全球化1.0时代获得的财富,很多来自进出口贸易,这些贸易谁来完成?比较重要的部分就是外企。外企在中国虽然只占市场主体的2%,但完成了中国进出口贸易的40%、研发的16%。外企对中国供应链有巨大的锚定效应。当企业发生移动,中国的产业链一定会随之移动,就业机会也会受影响。

  马克:苹果营收4000亿美元,华为1000亿美元,其中消费电子占一半左右,从体量上来说也很难做到替代。

  林雪萍:而且苹果在这里,对供应链的渗透和升华作用非常重要。苹果手机向全球销售,中国的能力也参与到全球循环中。

  马克:换个角度,中国制造占全球制造的30%,但国内市场只能消化一半左右,另一半的中国制造必须去海外找市场。这时又发生了全球化供应链大重组,中国的出口增长率从2021年的21.4%、2022年的10.5%,到2023年前11个月出口下降了5.2%。这一时期我们提出要打造国内统一大市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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